“礼”是东亚文化的传统,体现在重视人际往来的礼节,重视上下关系的区别,讲求约束和规范,是东亚现代性中的传统因素。这些因素不仅含有有利于现代化的工具功能,而且有一种使东亚人民自觉妥适的文化氛围,构成了东亚文化的精神气质。礼的文化固然与东亚的制度传统有关,但这种关联不是绝对的,如日本没有接受宗族制度,仍有明显的重礼特色,这说明“礼”已经成为东亚文化的精神传统。
我们今天讨论儒家的“礼”文化必须在以上分疏的基础上加以讨论。按照儒家礼的思想传统,在理解礼的意义和变迁中,最重要的是区分“礼”和“仪”,或者用另一种后来儒家常用的分疏,即强调“礼之本”和“礼之文”的分别。
儒家思想是东亚轴心文明的代表,而轴心时代的儒家思想可以说与“礼”的文明有极为密切的关系。西周的礼乐文明是儒家思想的母体,轴心时代的儒家以重视“礼”为其特色。“礼”的重要性可以《礼记》中的一段话来表示:道德仁义,非礼不成;教训正俗,非礼不备;分争辨讼,非礼不决;君臣上下、父子兄弟,非礼不定;宦学事师,非礼不亲;班朝治军、莅官行法,非礼威严不行;祷祠祭祀、供给鬼神,非礼不诚不庄。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。
礼是道德的标准、教化的手段、是非的准则,是政治关系和人伦关系的分位体系,礼有威严的功能,也有亲和的作用。然而,春秋时代儒家思想的先驱们,已经注意到“礼”和“仪”的区别,这在《左传》中十分明显。在儒家经典文化中,礼与仪有密切的关联。《诗经》中已有“礼仪”并称的例子,《礼记》中讲礼时常常引用《诗经》中“威仪”的提法,因此礼本来是联系着仪、与仪不可分的,礼不是独立于仪之外的。随着时代的发展,儒家的先驱逐渐意识到,要防止把礼仅仅归结为仪,必须把礼和仪区分开来。《左传》载:公如晋,自郊劳至于赠贿,无失礼。晋侯谓女叔齐曰:“鲁侯不亦善于礼乎?”对曰:“鲁侯焉知礼!”公曰:“何为?自郊劳至于赠贿,礼无违者,何故不知?”对曰:“是仪也,不可谓礼。礼所以守其国,行其政令,无失其民者也。今政令在家,不能取也;有子家羁,弗能用也。奸大国之盟,陵虐小国;利人之难,不知其私。公室四分,民食于他;思莫在公,不图其终,为国君,难将及身,不恤其所。礼之本末将于此乎在,而屑屑焉习仪以亟,言善于礼,不亦远乎?”
这是说,在仪式上的揖让进退的动作行为,能够按照既定的礼节而行,这只是“仪”,还不是“礼”。仪只是礼的末,是礼的枝节,而不是礼的根本(本)。礼的根本必须体现为良好的政治秩序和民众的拥护,体现在讲求国家间的信用和不欺凌小国。如果这些都做不到,只是讲究一些仪式上的礼节,这就不能叫作知礼。《左传·昭公二十五年》中也讨论到这个问题:子大叔见赵简子,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,对曰:“是仪也,非礼也。”简子曰:“敢问何谓礼?”对曰:“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:夫礼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天地之经,而民实则之,则天之明,因地之性,生其六气,用其五行……”这也是说揖让周旋的仪式、礼节,只是仪,还不是礼。礼是体现天地之道的法则,可以说礼之本是理。
孔子显然继承了这个思想,孔子提出“仁”,正是从礼乐文化中提升出道德的精神。礼乐并不只是祭祀与乐舞的外在形式,礼还应当是以仁为代表的道德原理。《礼记》也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,说:先王之立礼也,有本有文。忠信,礼之本也;义理,礼之文也。无本不正,无文不行。治国不以礼,犹无耜而耕也;为礼不本于义,犹耕而弗种也。
“忠信礼之本”即强调道德是礼仪的根本,根本也就是为礼必本的“义”,这个义是指礼义。“义理礼之文”,这里的“文”即形式,而这里的“义理”即是指具体的节目,犹如《礼运》所说“义者艺之分、仁之节”。这种礼和仪的区分,“礼之本”和“礼之文”的区别,成为以后儒家论礼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。所以,即使是号称反礼教英雄的吴虞也说过:“我们今天所攻击的乃是礼教,不是礼仪。”
显然,我们今天所要发扬的,就是指礼之本,而不是指礼之文。
(作者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、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、尼山世界儒学中心理事会学术委员会主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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