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古人一向推崇“谦”,视“谦”为美德。早在先秦时期,先哲已洞察到“谦”的智慧,《易传·系辞下》说“谦,德之柄也”。“谦”是高尚道德的基础,是文明礼仪的核心。《尚书·大禹谟》载“满招损,谦受益,时乃天道”,意在启示后人过分张扬会招致损失,谦逊则能带来福祉。“谦”不仅是一种个人品质,亦是一种社会交往的基本准则。时至今日,我们日常用语中仍有很多与“谦”有关的词汇,如“谦让”“谦虚”“谦卑”“谦逊”等,很多谦辞也被高频使用,如“鄙人”“奉还”“不敢当”等。由此可见,这种源自农耕文明的精神理念,不仅仅是一种礼仪,更是一种深层的存在方式。纵使跨越数千年,“谦”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,其智慧依然在为现代社会中的交往伦理发挥着巨大功用,润沃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
“谦”的一个基本含义是“不争”。《尚书·虞书·尧典》盛赞尧帝“钦明文思安安,允恭克让”,《舜典》称赏舜帝“浚哲文明,温恭允塞。玄德升闻,乃命以位”,如此一来便将“谦德”置于崇高地位。孔子以泰伯为例,同样极力赞赏谦让之美:“泰伯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,三以天下让,民无得而称焉。”泰伯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,理应继承王位,而太王有意传位给三弟季历之子昌,为了成全父亲,泰伯携二弟仲雍迁居荆蛮句吴,以表示不再继承君位,以此来避让季历。他们不仅放弃了显赫的家族地位,还三次主动让出王位,受到后世敬仰。泰伯的谦让并非软弱,而是更高的智慧,是至高无上的道德境界。不仅如此,孔子认为,即使参加竞争性活动,也要做到谦让:“君子无所争,必也射乎!揖让而升,下而饮,其争也君子。”不争则意味着对自身利益的主动放弃,并将自身利益让渡给他人,呈现的是一种舍己为人的精神。这种精神出自人的内心道德自觉,并没有掺杂外界的权力压迫抑或利益熏染,是儒家君子追求的美好品德。
“谦”的另一个含义是“低调”。传统儒家认为低调是保持美德的关键,也是君子所追求的风尚和品格,《礼记·中庸》说:“君子之道,辟如行远必自迩,辟如登高必自卑。”如果要走远路,必须从近处开始;如果要登高处,就必须从低处起步。换言之,若要成就一番事业,脚踏实地的同时,还要保持谦逊,唯有低调才是个人成长进步的基石。孔子十分提倡谦,并且身体力行。在学习上,孔子谦虚好学,认为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”。孔子还能够做到“子入太庙,每事问”,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虚心向他人请教,且不以询问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为耻。谦虚是一种智慧,持有谦逊态度,虚心接纳批评与建议,承认自身不足的同时,学习他人的长处。对他人保持开放心态,就可以像海绵一样吸收新知识,如容器一般接纳不同观点完善自我。正如王阳明所说,“谦则虚,虚则无不容,是故受而不溢,德斯聚矣”。
对个人修养而言,“谦”是消解“傲”的良方。“谦”的对立面是傲和满,王阳明直言“谦者众善之基,傲者众恶之魁”,与之对立的傲慢则是自我封闭的开始,是失败的前兆。“人生大病,只是一傲字。为子而傲必不孝,为臣而傲必不忠,为父而傲必不慈,为友而傲必不信。”在王阳明看来,骄傲和自满害处极大,能够让人走向“不孝”“不忠”“不慈”“不信”的窘境。“谦”是一种智慧,是赢得尊重和成功的关键,“非但是外貌卑逊,须是中心恭敬,撙节退让,常见自己不是,真能虚己受人。故为子而谦,斯能孝;为弟而谦,斯能弟;为臣而谦,斯能忠”。真正的谦逊不是外表的低调,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理解,体现在对父母的孝、对兄长的悌、对君主的忠。在现代社会,“谦”依然是个人成长中的重要品质,是助人通向成功的桥梁。唯有保持谦逊和开放,才能不断积累个人的德行和能力,以应对瞬息万变的世界。
对社会交往而言,“谦”是建立良性社会关系的基础和前提。人性是复杂的,每个人都难免被私欲和利益所裹挟,为了谋取自身利益、满足私欲,常会不自觉地陷入竞争漩涡。当利益与欲望交织时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充斥着潜在的冲突与对抗。然而,“君子无所争”的大智慧恰恰能缓和恶意争斗,极大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和睦。谦让的处世哲学,不仅能缓解人际间的紧张与对立,还能促进社会的和谐与进步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将不再是你争我夺,而是相互尊重、彼此成就。这种境界,正是“君子无所争”所昭示的至高境界。
对国家社稷而言,“谦”是守政固国的法宝。当政者谦虚与否关乎国家兴衰,孔子认为:“能以礼让为国乎,何有?”能以礼让治国,人们就会避免相互攻伐,人民保持了和睦,社会就会安宁。《国语·晋语》载:“国家之将兴也,君子自以为不足,其亡也,若有余。”若当政者自足自满,国家就会岌岌可危,因此要做到“富有四海,守之以谦”。月满则亏、水满则溢,儒家常用“欹器”来劝诫当政者时刻要谦虚。“欹器”的特点是“虚则欹,中则正,满则覆”,若其中不盛一点水呈空虚状态,它总是呈倾斜状,人无法端正地放置它,待扶正后,一放手则又歪斜在一边,即“虚则欹”;若将容器注入一半水,它就可以端正地挺立在那里,即“中则正”;若将容器注满水,它又自动向另一侧翻倒,将水全都倒出来,即“满则覆”。意在时刻警示“满招损,谦受益”,这对任何时代的当政者都颇具深意。
“谦”不是无原则的妥协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谦”不是无原则的放弃、妥协,更不是推卸自身责任。曾国藩曾告诫子女,知进取、晓谦退,懂得适时谦退才可以让人久享。“趋事赴公,则当强矫;争名逐利,则当谦退;开创家业,则当强矫;守成安乐,则当谦退;出与人物应接,则当强矫;入与妻孥享受,则当谦退。”将“谦”作为美德,并非抑制人的主体性、能动性,而是反对非理性冲动,换言之,“谦”不是不为,而是有所为、有所不为。当面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时,要勇于承担而非退让。“当仁不让于师”常言常新,意为人们应以仁为己任,在实践仁德方面,对老师也不必谦让。谦出于人之真心,真正的谦是心存恭敬,而非外在的、刻意的客套,为礼而礼的谦就是虚伪,自然不能长久。
“谦”是中国人的大智慧,它超越了简单的礼仪,是一种高级的生存智慧和精神境界,体现了中国人对自我修养、人际关系和家国理想的深刻理解。“谦”不仅是一种美德,更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底色,已然成为中国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的鲜明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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